县城春夏，花期错落，风送香气，信报四方。最喜走城边小径，曲折通幽盖不住茵茵绿意，湖畔清风缠着林叶，花籽飘扬似满空烟雾。与伙伴铺开一片草地，枕上一块大石，从恒河沙数、密如繁星的古籍中读读海海故事、川川诗句，智慧光芒便开始在身体里派生延续，山城峰影轮廓水一般渗进脑海，游曳着的具象思维忽而便得了圆融。

　　层次多样的地貌结构，注定衍生出各式风土人情，靠山的靠水的，沿着山和水的分野，各自溢满幸福地生长，分不出清浊高下。相对而言，靠水的居民思辨理性色彩浓厚，靠山的则情感着墨深沉，各有各的欢喜，各有各的愁绪。但互相间糅杂交汇，终于烩出了一锅不失草莽温存的“江湖”，远兜近绕宛然构绘出一个恰当的方圆。市井长巷布满烟火气，太阳照在高楼，折射出带棱角的辉芒，驼形山影被衬为背景，一直铺展到天际。月影最是美妙，映着街边竹影树枝，斜斜横在地面乱摇，走过一处渍痕斑驳的石壁，新发的霉苔寄满人间生的希翼。皓空中星点如橘灯，逃脱窠臼的启明，引导一般照见了人生路途。鸟语虫鸣谐趣似的自林间透出，恍似流溢着对生命的叩问、对炎凉的追蹑，吟唱出了内心潜藏的淘气与深爱。

　　大学乘车奔赴湖南，坐在绿皮火车的窗口，身畔是混迹于山林的野风，耸立两边的山脉峰尖，洪流般倒退，有一刻，我似乎旅居般分不清家和目的地的界限，而故乡的声音，雕琢般清晰地在我脑袋里回旋。大学生活，免不了对故乡风土民俗的推演，那个时期的我，没有描摹美化故乡的心智，只知道出了故乡，满天月亮都是家。独在异乡的孤独晨昏，县城附了魂般越发明晰，如同心中矗立的一座山，壁立万仞，仰之入云际，府之作柱石，山中有沟壑溪石，亦有花繁景簇，散落山脚的火棘是满天星辰，落在水里的月光是奔向远方的船帆，高树是通往仙境的天梯，草房是关住温暖的港湾。晴空似描在釉瓶底胚上的宝蓝，暖风带着钠、钾、磷的有机质，沿着山脊流荡，养沃延展千里的土地。早晨，阳光自峰顶破开天幕，一点点浸润层林，油油的绿意像糖在温水里化开，一切烟消云散、一切又重归于好。层林下沿着山脚错落布着的沙地，蓬松土质极讨萝卜的欢喜，萝卜叶子青翠，在地里像极盆栽，无有花期，却孕育着农人的期盼。七八月，阳光正好，萝卜冒头，红沁沁外皮似染布一般，熟透后，孩子是最开心的，光脚闯进地里，带着征服原野的气势。我家靠着山弯，清晨远眺，薄云如纱，在山顶树梢缓缓移动，柏树叶片翻滚着，与鸟鸣协奏，唱出了一个活泼世界。

　　故乡前缘般在我心底刻印着。直到回县城上班，经了些世事的我，一眼便认得这山水应是我上辈子的情人。久经记忆回涌的冲击，一幅幅关于县城的出彩画面，如同山上的红谷石般层层剥落，渐而留下铁铸模板的定型。街道上人影匆匆行过，那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，似乎分明也是我奔波的写照，或许人都是这样，从东到西、从南至北，眼下俱是阳光，远方尽是暖阳，用牵绊结成思念的纤绳，不断在家乡背后开疆辟土。站在故乡的土地，完全毋须担心，全世界汇总起来就像一个县城，市井人不用心地嘴碎着念叨，行人沉默着跨上梯坎，偶尔背转身，阳光从巷道涌来落满肩头，江边流水游勇般意气东流。深秋夜晚，桂树鲜灵般飘着桂花，馥郁香气贴着微微清寒的白露，熨帖映衬皎洁夜空，灯光与月光交互，人群与车流碰头，昆虫蛰伏的鼾声与静夜月光组成的澜澜世界，隐隐含着召回世间一切美好的热切。

　　毕业后与同学告别，我们便在宿舍饮茶，各有各的归途，全当是临别践行。忽而望见院墙外瓜农，戴草帽推着一车瓜果，在秋尾黄昏中慢行，我联想到了食材，大部分都离不开水土节令，恰似人一般离不开故土月亮。窗外秋色此无声，拿在手中的清茶，如同炙热雄心，怀着清芬雅量，揣着世事温暖，撞进人间世界。

　　某次回老家，春雨时节，山上竹笋有了冒头的理由。雷声一响，腐土松动，来点细雨，竹鞭节上就会发芽，封蛰一冬后，积蓄营养从根须处滋润细枝末节，春生夏长，万物滋生。以前老家的匠人往往会选择这时出门，翻山越岭，抱着无尽期盼，心向远方，风雨兼程才是风月无边！猛然想起那些奔赴山海的人，大概是如我一般，因为心中有念，去到哪里都能从阔别已久的乡音里，追寻半分关于家的热切，大抵如前人说的，灵魂都是向死而生。

　　三十而立，半事已定。坐在窗台看月亮，记忆的屏障偶尔突破，冷却的风似从过往来与我相逢，满视野煌煌奔走的身影，沿着窗台后油绿的山影隐退消散。人呐，无论走到哪里，总有一两个不经意的瞬间，会让你梦回故里，那魂牵梦萦的土地，仿佛身上所有的血肉，都与之相关，且不容置疑。而我说起家乡，一个是剪影一样罩在雾里的城，饱和了我所有的牵恋和情感。另一个则是在心中，是离了故乡忙碌的奔走，离了乡音便骇然想要归来的思绪。

　　——我的石柱。

　◎ 谭华睿　（作者单位：石柱县医疗保障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