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晨，我改变了步行路线，从牛角沱穿过上清寺转盘，与滚滚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们摩肩接踵，穿过中山三路119院那条幽静的林荫小道，我如约来了。

门，虚掩着，几缕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房间。您，照例坐在那把高靠背的椅子上，依然一件干净的白衬衫，佝偻着身体若有所思，淡定从容地迎接又一个清晨。

“来了呀!快来坐坐坐!”

还是那熟悉的、苍老而洪亮的声音。

我轻轻推开那扇门，照例在您身旁的沙发坐下来，这样我跟您说话可以凑得近些，再近些，您也可以听得更清楚些。年初做了白内障手术的您，耳朵却愈发不好了。

前些日子，我请您给我们单位写一篇赋，您欣然应允。作为重庆新闻界的泰斗级人物，您来给我们写这篇赋再合适不过了。此刻，在这阳光灿烂的清晨，您把我送来的资料摊在精瘦宽大的手掌里，低垂着头，专心致志地看着。

您看着材料，我看着您。在您愈发削痩的身体里，我读懂了苦难，读懂了坚强，读懂了包容和爱，也读懂了人生的宽度和厚度，时间的深度和长度。

您是完全可以做一个少爷的，可您偏偏选择了做一名记者。做了一辈子的记者，却还是觉得永远都做不够。处处称自己是“老新闻工作者”的您，但凡听到有人称您为“学家”或“学者”，您就立马严肃起来，提高嗓音，毫不客气地批评起来。

95岁，您时不时还会在朋友圈分享小动态。今年春节，您还用微信给我捎来祝福和问候。95岁，您还念念不忘告诫今天的记者，要“切忌浮躁”，要“冷静、冷静、再冷静”，您说只有这样“报道才可以拿得稳，问题就容易看得清”，您说“我认为所有的记者、编辑都应该甘为孺子牛”。

您爱这里的每一座山、每一条河、每一条街道、每一个人。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，那些久远的故事，历史的云烟，您如数家珍。您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发展、变迁，记录了这座城市所有的美好。那些出自您笔下的，遍布大街小巷的辞赋，日夜不停地为这座城市歌唱，人们总是亲切地叫您“重庆通”。

“22”，这个令人心痛的数字此刻“嗖”地又出现在我脑海。被错误划为“右派”的那整整22年的光阴里，您到底受尽了怎样的折磨，无需开口，只从与您擦肩而过的死神处便可知晓一切。人的一生有多少个22年呀?60岁的您拼尽了全力追赶，穷尽一生追赶，九十有五依然笔耕不辍……然而，那最宝贵的22年光阴终究是在您的生命里荒废了，这应该是您此生最大的憾事吧!

您的书法是很多人所喜欢的。第一次在巴渝文化会馆看到时，我便被深深吸引，爱不释手。那些在玻璃柜里陈列着的作品，那些看似清秀的字迹浸透着苍劲，工整规范却又不失灵性，诗书一体，实乃一绝。您赠我的那句“勿追浮利淡虚名”道尽了生活、工作的意义，足够受用一生，也将传承后代。

时光里，就这样坐着陪着您，是幸福、是踏实。时光里，就这样看着读着您，是满足、是快乐。只恨相识相交太晚，时光流逝太快，聆听教诲太少，拜访探望太迟。

资料还在您手里翻动着，我轻轻地起身，走出门去，生怕打扰了您的那一份宁静，那历经岁月沧海桑田的宁静。

院子里回首，您依旧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，坐在那把高靠背的椅子上，佝偻着身体若有所思。岁月压弯了您的身躯，您已经许久不能挺直腰身……但，在所有人心里，您都一直挺拔地站立在这人世间，气宇轩昂!

今晨，我醒得特别早，友人发来的短信“牛翁老先生，走了。”明晃晃地出现在手机锁屏上，如同一根针，深深地扎进我心里，眼泪夺眶而出。

今晨，我改变了步行的路线来看您。可，您的房门虚掩着，房间里没有灯，透过纱窗没有人……

今晨，我站在这院子里，静静地走过那扇无数次进进出出、虚掩着的门，不觉泪湿衣襟!

(作者：丁政义，系中国电视艺术家学会会员、重庆市渝中区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