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前，我们一家生活在新疆最西部一个叫界梁子的地方。那是我们全家从陕南农村迁移到新疆的第三个年头，我们颠沛的生活日渐安稳。父母在小集市上贩卖蔬菜，常常是收完钱母亲还特意送人一个青椒或西红柿，生意因母亲的聪慧而异常红火。

我和哥哥在附近小学读书，每天我都跑去菜市场，以各种花言巧语向母亲讨要零花钱。生意不错的时候，母亲会赏我五毛;遇到她烦躁的时候，没准被一顿臭骂。不管怎样，那时的生活如蓝蓝的天空，没有一片忧伤的云。

当我跪在母亲遗像前的时候，我深深记得那年的雪刚好落下。纷纷扬扬的雪花，朦胧了我的泪眼。一场车祸，粉碎了我们家才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。我们父子三人整日沉浸在悲恸中，生活乱作一团。没多久，我和哥哥就失学了。

失学的日子里，我们四处流浪，挤在附近的小卖部看电视，和社会小混混一起砸路过的煤车。而父亲的全部心思，都集中在要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，根本无暇顾及我们。但由于肇事司机逃跑，再加上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，整个事情就只能等待交警处理。等待的日子很漫长，父亲整日借酒浇愁，我和哥哥饱一顿饥一顿。

天越来越冷，我们哥俩的脚都长了冻疮，暖和的时候特别痒。因为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，我们被先前的房东赶了出来。最后经好心人介绍，我们父子三人临时住在社区活动房里。

隔壁住的是一些老奶奶。她们没事就来东瞅瞅西瞧瞧，看见我们哥俩脚上的冻疮，奶奶们心疼极了。从那以后，我和哥哥就成了那些奶奶家的常客。其中有个袁奶奶，知道我家的遭遇后，经常端一盆热乎乎的包子给我们。

漫长的等待，终究让人失望。肇事司机逃跑，交警迟迟无法结案。父亲只好找人写好诉状，将肇事方告到法院。接下来就是收集整理各种证据，父亲三天两头往法院跑。当时通讯还不像现在这样便捷，父亲往往是天不亮出门，天黑了才回来。饿了，哥哥就给我煮面条，扯几匹白菜叶子，抽一小把面条，然后往炉子上的锅里一煮就吃。

袁奶奶看到以后，非常心疼我们。往往是我们的面条才吃到一半，就被她拉到她家。暖暖的炉火，热气腾腾的饺子或包子，吃完以后，还嘱咐我们给父亲带一些回去。就那样，父亲一边以泪洗面一边忙着打官司，我和哥哥照旧四处流浪。

时间一晃，几个月过去了，家里不多的积蓄也已用完。父亲只有依靠老家亲戚筹集的钱暂时度日。全家都指望着官司胜诉以后，获得点经济补偿再另作打算。没想到，这场官司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。

眼看我们失学已有半年之久，每天都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，还学会了满口脏话。袁奶奶很着急，她劝父亲要振作，不管遇到什么，生活还是要继续。现在的首要任务，就是想办法让两个孩子继续读书。

看到乞丐模样的我们，父亲十分内疚。经过一番思索，父亲决定把我们送回陕南老家读书。没过几天，父亲就给我们买了到乌鲁木齐的汽车票，然后给我们写好在哪里下车，在哪里转车买票。当时父亲几乎身无分文，回老家只能靠我们兄弟俩自己了。

临走的时候，袁奶奶泪眼婆娑地给我们装上了当地特色面食。她在车窗外逐渐变小，直到消失在我的泪眼里。我们回老家以后，父亲留在新疆继续为官司的事情忙碌。偶尔的来信中，除了叮嘱我们好好读书，也会略微提及官司的进展情况。

在老家我们寄宿亲戚家，开始了新的生活。似乎我们快要忘记新疆发生的一切的时候，父亲来信说官司打赢了。法院判决我们胜诉，我们可以得到3万多元的赔偿。但由于肇事司机逃逸，这笔赔偿没办法兑现。

几个月后，父亲回来了，拿着一纸判决，拖着疲惫的身体。因为没有拿到赔款，先前亲戚家东拼西凑的钱也就无法还上了。父亲从兜里掏出2000元交给叔叔们，说那是我们哥俩的学费和生活费。没几天，父亲就出门打工去了。

没办法，人生就这样，有时候你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。我们父子三人，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开始了另一种生活。令人欣慰的是，我和哥哥的成绩都还不错。结痂的往事，我们沉默以对。经过不断努力，我和哥哥先后考上大学，然后步入社会，凭借自己的踏实和勤奋不断创造出生活的惊喜。

沧桑的父亲，额头上的皱纹明显舒展了许多，他喜欢喝酒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。我和哥哥也不说他，由他去吧。寡言少语的父亲，现在话也多了起来。一次微醺中，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：这些年，我本份做人，踏实做事，但有一件事，一直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。

“那年实在没办法，我身无分文了，就向你袁奶奶借了些钱。本来说好的，官司赢了就还给她。但官司是赢了，却一分钱没拿到。最后法院让我先把那个破损车辆当废铁卖掉，卖了刚好2000元，要是给袁奶奶一还，你们就读不了书了……”

父亲头一仰，又是一杯酒。待他低下头来时，早已泪流满面。“我对不起你袁奶奶，我骗了她啊……”其实这些年，父亲也有想过再去新疆走一趟，去看看袁奶奶，但他始终没有勇气。他说这件事，像是人生的污点，始终没有颜面去面对。

闲来无事的时候，我就在百度地图上输入“界梁子”三个字，但能搜索到的信息很少。我想，在条件允许的时候，我一定会凭借零星的记忆再找回到那里，去看望我的袁奶奶，替父亲求得她的原谅。但这份迟到多年的道歉，能获得她的谅解吗?

(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，作品散见《人民日报》《新民晚报》等报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