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陆蠡写过一篇文章《囚绿记》，脍炙人口，真正的美文。“囚绿”这事我也干过，我“囚绿”的时候，并没有读过《囚绿记》，可见人对美的追求和呵护是有共性的。

那年省吃俭用，又举债买了套两居室，五楼。因为四楼以下是商用，故四楼老刘家窗外形成了一个大平台，于是老刘在窗外平台上砌了个小花坛。我虽然也喜欢花草，但悬在半空，爱好也只能是美好的愿望。我固执地认为，花草如淋不上雨水晒不上阳光，无论你多么尽心，总不能长得蓬勃，要么干死，要么泡死，对花草都是虐待，与其养得奄奄一息，不如少伤害生命。所以，搬进楼房后我很少伺弄花草了。

搬入新家半年，一天，我在窗外忽然发现一条藤蔓，从四楼爬了上来，嫩嫩的、绿绿的，像一条顽皮的小蛇，探头探脑，小心翼翼，几片叶子已经攀住了我窗外的防盗网。

我惊喜不已!原来，老刘在花坛里栽上了三角梅，露天花坛，雨水充沛，阳光充足，三角梅长得健康，很快就窜上楼了。

自己不养花，却有花来访，竟有这等好事。以后这枝小小的生命，竟然成了我的牵挂，每天下班回家，第一件事是看它又长高了多少。它长得极快，几天时间就绕住了我的防盗网，而更让我惊喜的是，一条、两条、三条……无数的“小蛇”跟着爬上来了，争先恐后，顽皮地、探头探脑，像去赴一个小小的盛宴，像去别人家做客的小孩，热闹、好奇、羞赧。

我最喜欢的是，看“小蛇”们在我防盗网缝隙里钻来钻去，一些枝蔓长得太过拥挤，我便引导它们向空白处延伸。短短的几个月时间，防盗网竟然被爬满了，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篱笆墙!

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片绿啊!婆婆娑娑，一切仿佛静下来了，城市的喧嚣被挡在了篱笆墙之外，心也静下来了。这是属于我的绿荫，在这水泥的夹缝里，能拥有一道篱笆墙，我是多么的富有!以后的日子，闲暇时我便泡一杯香茗，抱一本闲书，看阳光透过篱笆，被筛得斑斑驳驳，看绿叶在阳光下舒展。下雨的日子，能听见雨打绿叶的声音，没有雨打芭蕉的夸张，“沙沙”地，犹如细雨掠过树林，如春蚕嚼食桑叶……枕着雨声入眠，一切烦忧尽丢脑后，睡得格外踏实，梦也格外香甜。

盛夏的时候，三角梅开起花来了，并不繁，粉粉地，点缀在篱笆上，竟招来了蜂儿蝶儿，嘤嘤嗡嗡的，有时蝴蝶会翩然飞进屋内，我的小屋因此生机盎然。

一天清晨，我被一阵小而清晰的鸟鸣从梦中叫醒，循着“唧唧”声望去，天啊，竟是两只小小的麻雀，灰灰的，比乡下麻雀瘦小，像两只精灵，在我的篱笆上跳来跳去，歪着脑壳，黑珍珠一般的眼睛，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。

多么可爱的小生灵啊!这钢筋水泥的大城市，对它们来说，到处都是陷阱，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，可是它们是如何找到这一席绿荫的呢?它们也是想找一片栖身之处，安放生命之中那小小的绿色的梦吗?我的心突然软得像要溶化了一般，可我能给予它们什么呢?

我生怕惊扰了小麻雀，而破坏了它们这可怜的一点点美好!我只有这片小小的篱笆，我多么渴望能给它们一片森林!但似乎麻雀并不嫌弃篱笆墙的小，以后每天清晨，它们准时把我从梦中叫醒，我于是懒在床上，倾听属于我的天籁，一天便从美好开始。有时这些小精灵还呼朋引伴，来这片绿荫开个小小的party，我也时不时在盘子里弄点面包屑招待它们，然后悄悄地看雀儿们喧闹着大快朵颐。

几年过去，三角梅的主杆已经有扫把儿粗细，我的篱笆墙更加密实了。突然有一天，我发现篱笆墙的叶子焉了，到楼下去看时，发现几根主杆已经被砍断，悬在半空中，木质森森如白骨，树皮间渗出褐色的汁液，血液一般，触目惊心——原来老刘觉得三角梅遮挡了阳光，屋里面潮湿，就把三角梅砍了!

我的心顿时有滴血的感觉!为了挽救我的篱笆墙，我做了许多努力，甚至找来水桶，把断裂的枝干浸在水中，希望它能重新焕发生机，然而，一切都是徒劳……

失去了篱笆墙的庇佑，我像一只暴露在阳光下的鱼，干渴而无助。以后我想过许多办法，栽过藤蔓植物，甚至水培过黄葛树，但终究还是不行。

别了，我的篱笆墙，别了，我的小麻雀，以及那些粉粉的花儿们，以及那些喧闹的蜂儿们，还有色彩斑斓的碟儿们……我觉得我一贫如洗!我发现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了，我再不愿住在这个使我伤心的陋居了，这是我后来毅然决然卖掉房子的原因。

是的，生活之中有很多奢侈，不一定是金钱豪宅美食，在纷扰拥挤的城市，有时，奢侈仅仅是一席绿荫……

(作者系媒体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