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倒了，是父亲推倒的。

“我回去了一趟，请人把就要垮掉的老屋推倒了。”父亲说得轻描淡写，甚至有些如释重负。今年雨水频繁，他总担心久不住人的老屋泥墙突然倒塌，会砸到过路的乡邻。

“推倒就推倒呗，真砸到伤了谁，我们也担不起那个责。”我一边做着电脑上的事情，一边回答着父亲，没有丝毫留恋的理性，甚至还带着排除后患化险为夷的欢欣。这也难怪，一方面，多年前父亲住在老屋的时候，每逢暴雨，我就整夜整夜不能安睡，担心着年久的土墙会在暴风雨中轰然倒塌，熟睡的父亲从此与我天人永隔。另一方面，一个人在又忙又累的时候，对很多东西是漠然的。那天，父亲说话的时候，我甚至没想他怎样去推倒，他如何狠心去推倒的……

这么些年来，我连走近老屋的勇气也没有，都是远远地看到就泪眼模糊了。我想等我宽裕了，我会重新建造它。可是即便没有那样做，已经是物是人非，我所有的童年、所有温暖的记忆，都是在老屋里的啊。出入那道锁着的木门的人好多都已不在了，我的记忆连同他们的慈爱欢笑锁在那道木门里。我的再建造，会不会让那些记忆中的生命无处栖身？而今，那古旧的温柔的质朴的泥墙被推倒，那些生命又如何栖身呢？

一阵子的忙碌终于过去了。那个傍晚，我关了电脑伫立窗前。与每一次昏天黑地忙碌过后一样，像一道彩虹出现在美丽的天空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屋。对老屋的惦念，就是想让漂泊的心静一静，回到安宁。那不是突然出现的，是一直都在，安安静静，质朴而隐秘。与此同时，我的心里蓦然升腾起一种怅然若失，老屋不是被推倒了么？承载了我无数欢欣鼓舞记忆的老屋，不复存在。

我萌生出回去看看的想法，带着一颗惆怅而温柔的心回去，我至少应该与她道个别。但我又不敢，我下不了决心去实现我的想法，是怕那样的怅然若失变成痛苦不堪。我喜欢相逢不喜欢别离，但是这一次由不得我，我与老屋的重逢注定是不可能了，等待我的忧伤，忧伤的是那些固执的驱之不去的美好记忆。

老屋坐落在山坳里，依山傍水，坐南向北，是有灵性有魅力的。背面是山，前面是山，旁边也是山。背面的山是斜斜长长的缓坡，从山顶到山脚，零零散散地排列着好几个村庄，好多户人家，都被竹林掩映着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整整齐齐码着蒙古包似的稻草堆。

旁边是大山丘，没有人家。在这些有人家没人家的山上，田一半土一半，一块一块的，一层一层地叠向高处去。春天雨水多，那些水田的水哗哗地漫出田埂来，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。田里那些嫩绿的秧苗，在哗哗的水声中生动地招摇，给人完美的无穷的希望。

对了，那就是一直萦绕在心间的希望和生动。哗哗流淌的春水最后在溪沟里汇聚，再一路哗哗地向前奔去。那条溪沟就从我家门前流过，趟过溪沟，家门对面也是山。那座山与众不同，小巧、险峻，有贴地的苔藓，有嶙峋的怪石，有茂盛的青冈，幽深的山洞里有成队的黄鼠狼出没。仁者是山，智者是水，那条溪沟和那座小山，像一对神奇的翅膀，让我的童年充满无穷无尽的想象力。

有一次让人难以置信。在静静地度过了苍茫萧瑟的隆冬后，一天清晨，当我打开房门，蓦然发现满山的青冈都发出了鲜亮的嫩绿的芽。紧接着，一列黄鼠狼像精灵一样，从一个洞口鱼贯而出，我来不及数，也来不及惊叫，没有任何声响，它们就安静地消失在发出嫩芽的青冈林中了。一刹那的惊喜，既神秘又浪漫，吸引着我孩童的好奇的眼。

我无数次穿过青冈林，爬到那座小山顶上眺望。视野真是响亮啊！远方去外婆家必须翻越的鹤山坪，邻居熟悉的农家院子，绿油油的田野，溪沟边的竹林尽收眼底。钻进鼻孔的，有菜地里的香菜味道，有稻田里的泥土气息，有从各家炊烟筒里飘出的胡豆杆味、竹叶子味、包谷杆味

……

那么纯净的蓝天，在我面前静静地伸展，我想象得到蓝天上的白云延续几十里，数百里。蓝天底下，秋天的田野上，刚刚收获过稻子，一片黄土地，一片绿苕藤，一片黄土地，一片绿树林，色彩是那样的鲜明，饱满，招摇。

人生在世，其实一直在别离，离开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，离开曾经的美好到未来的美好。为着读书工作，我十三岁就离开了老屋，耳畔常常回响的，是在溪沟边浣洗衣物的女人们铃铛似的喜悦：张家园要娶新媳妇了，儿女亲家都是村里的；乡邻早上刚刚在嫁女一方应和，中午又要到娶媳一家喝酒去……

当我越来越忙碌，在过年过节也难得回老屋看看的时候，人们聚集在村庄公路边新开业的商店里，老人们抽着旱烟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家事。看见我，似曾相识，又不敢确认，眯缝着眼睛打量着，笑容是真诚的单纯的欣喜的，无尽的岁月与难言的沧桑，从很深很深的的皱纹间流过了。

这可是回娘家的闺女啊！也有一些小孩子，我不认识他们，他们也不认识我，见老人们在跟我招呼着，也就蹦蹦跳跳地围在周围，尾随着，像影子一样……我以为，经历过无数次的离开以后，我已经让自己变得很强大，心脏四壁早已铸就了一道厚厚的铜墙铁壁，我不会再流泪。可是此刻，那道铜墙铁壁也在瞬间被推倒，那春水、那青冈的嫩芽、那黄鼠狼，哗哗流淌的、翠绿招摇的、排成队消失的……所有的美好都在瞬间苏醒了，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占满我的心，一样一样爱怜地对着我微笑。

老屋倒了，是父亲推倒的。我再一次默然离开，悄悄带走的，是一样一样的美好。

（作者单位：江津区四牌坊小学校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