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向是怀旧的。时逢新中国七十华诞，往事已经泛黄，但记忆依然深刻。生命就是这样，那些斯人斯事斯景，总是如此准时地跳出，让人久久地回味。是的，每当在这个花团锦簇、红旗招展、亲友团圆的时候，我知道，在我的血液里，这些热闹都不属于我。我灵魂皈依的地方，在遥远的西部，亘古的昆仑。因为那里有我的梦魂未曾归来未曾远去，山河可以作证；那里有我的战友还在坚守，血脉依然相通；那里有我的牵挂思念，往事历历在目。

我当兵的地方，是一个路到头、电到头、水到头的沙漠绿洲，背靠着终年积雪的昆仑山脉。但是与这里的艰苦环境相比，最难熬的却是思念的痛苦。那年国庆节前，张队长相恋多年的女友郭建红，千里迢迢从家乡来昆仑山看他，一路颠簸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，一下车就扑到队长怀里，又哭又打又闹，发誓以后再也不到这个“鬼地方”了。队长心疼得无言以对，而嫂子也在中队感受到队长的不容易，她为我们缝补浆洗、做菜弄饭，忙个不停。好日子没过几天，阿尔金山哨所的粮食就吃完了，队长带着战士们送粮上山去。哪知，第二天山洪暴发，隔断了下山的路，眼看假期即将结束，却总是不见洪水消退，他俩只能隔河喊话，但水声太急太大，声音传不过去。后来，大家想了个办法，由嫂子口述，一群战士就站在河边，一起用劲地喊：“你和战士要保重啊，粮食省着点，别断了顿！”对面也传来一群战士的声音：“你放心，我们挺得住，菜吃完了，还有辣子面呢！”就这样，你来我往，相互支持，相互鼓励，终于等到快退洪了，国庆节也结束了，嫂子和队长只能隔岸挥手泪别。嫂子走的时候，为官兵做了拿手好菜，在盘子下压了一张纸条：“有一辆顺路车，我走了，明年我还来，只是放心不下你……”

几年后，我从一名战士成长为军校学员，实习的时候又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大漠高原。古人说：“日出东海，日落昆仑”，其实真正在山上待过的人都知道，能够有温暖的阳光沐浴，有足够的氧气供应，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。记得那也是一个国庆节，阿尔金山哨所早早地冰封雪盖、寒风刺骨。哨所编一个独立排，有三个班，三班长老顾是个地道的陕西人，能吼一嗓粗犷的秦腔，是三个班长中唯一没有女友的骨干。早上起床，大家按照惯例，当红日从雪山刚羞答答露出脸蛋的时候，在老顾略带秦腔味的国歌声中，升旗手将鲜艳的五星红旗升起。有一天，我们意外发现队列旁多了一尊冰雪堆成的姑娘，老顾自豪地宣布：“从今以后，我也是有女朋友陪的人啦！”你们都忙着要给女朋友写信，所以国庆节的巡逻由我带队。本来排上哨的我，因此推迟了两天，但恰恰是这次无心之举，却让我背上了一生的负疚。顾班长在带巡逻队伍归来的途中，遇到了十年未遇过的暴风雪和雪崩，在逃命的千钧一发之际，他一把推开了吓得呆若木鸡的一名新兵，自己却被滚石夺去了宝贵的生命。那天，全体战友跪拜在地上，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顾班长身上，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呼唤，班长依然没有醒来。下葬的那天，我们遵照顾班长的遗愿，将他埋葬在山端，坟头俯瞰着我们的哨所。唯一没有经过班长允许的是，我们还将冰姑娘葬在了他的身边。朝天鸣枪的时候，在山的另一边，我们发现了一头野狼经久不息地长啸。我流泪在想，那是顾班长的灵魂附体吗？他怎么舍得这个用青春和生命守卫护卫捍卫的地方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，我已经成为一名宣传干部，辗转在各支部队，干着忙碌而又枯燥的工作。但我的心，总是紧紧与那些特殊的节庆日子联系在一起，每到节日，我总愿意深入执勤一线长久地守候、寻觅、捕捉那些鲜为人知的平凡小事、孤独趣事、秘密心事，让更多的人了解边防军人的苦辣酸甜、奉献牺牲。

终于，在而立之年，我也还了多年的夙愿，带领着文艺小分队，在国庆等节假日，跋涉在各个基层偏远部队，为战士们送去精神的慰藉，送去甜蜜的微笑。后来，我有幸任职来到了偏远的武陵山区苗乡土寨，开始了另外一番战天斗地的生活。这里的景色迷人气候宜人，但始终少了昆仑山那种苍凉苍茫、巍然巍峨、雄壮雄奇的味道，那绝不是摆弄出来的盆景和装饰，而是浑然天成到极至、磅礴大气到景仰的大自然的杰作、生命的图腾。

或许生活就是这样，如果没有重温和翻阅，人生即便顺风顺水，仍然充满缺憾。而日子越长，这种患得患失的缺憾郁积于心，越发沉重，越显清晰，即使许多如梦的欢歌早已不再，许多往事的碎片早已散落，之于昆仑山，之于国庆节，唯有一丝记忆凝结，唯有一抹怀念永存。

◎卢金伟（武警重庆总队执勤第五支队政治委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