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中的许多时光是和老屋联系在一起的，它甚至就是老屋那品字形亮瓦洒下来的光，而亮瓦已被陈年落叶遮盖了稀疏的一层，于是那洒下来的光便斑斑点点，仿佛空中有一张无形的筛子，时光必须透过那张筛子才能到达我的居室。我想实际上的确是这样的，我们每一个人都只能被时光很小的一部分照耀，这很像夜晚照亮客厅或卧室的，总是一盏小小的灯，而那团火焰中心的火焰更小，真正是“一灯如豆”。

一灯如豆因此也就是生命的象征，它使人能够在这世界上行走，但它照见的路，或者并无所谓路而只能称之为一片范围的地方极为有限，超出这个有限便需摸索。有限的东西只有在有限之内才是有效的，如豆的灯火处于室内时，它足以将四壁之内的小小空间照耀得一片温馨。我想，这就是家总是让人感到温暖让人留恋的深层原因，也是房屋被人视为家园的首位要素的根本原因。

但人总要走出自己成长的那个家，一旦走出了，不论是走出多年还是刚刚走出，家的房子对于那个在外闯荡的人来说，都已经是老屋。而那房子真的也就老了，在我离开家住在学校时，每次回去，便惊讶地发现，墙上的石灰颜色已暗淡了许多，并且有不少地方已经剥落。屋顶的瓦沟积满了树叶，一些地方的瓦歪到了一边。母亲告诉我，下雨时老屋会漏雨。我知道，那是因为树叶积满了瓦沟，而且开始腐烂，树叶粘成一团，雨水受堵不能下泻而倒灌造成的。我搬了架梯子上屋顶去清除落叶和捡漏。这件活累人而且乏味，但我必须做。老屋确是老了，原本是青色的瓦都已呈黑色，并且长了青苔。“思君使人老”，但老屋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吧？

自那次开始，清除瓦沟里的落叶与捡漏，成了我回去看望时的必备功课。每次做完这件活从屋上下来，最宽慰的享受就是和父母在变得明亮多了的堂屋聊天或者用餐。

多年过去，由于要建“大化工”，老屋已经不复存在了。父母搬到了临时租用的另一处房子里去住了。老屋搬迁之前我去过一次，一个人在那儿站了很久，屋基周围郁郁葱葱生长着许多树木。光线明亮，虽然也经过了树叶的筛漏，但地面上仍然有了足够的阳光。这些阳光洒在已经长得很好的草上，青青的草叶因为被光照耀而几近透明，因此颜色发生了变化，成了翠绿色。现在，这儿的时光是它们的。我们在这儿度过的时光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命，被我们带走。

后来，我住进了城里，父母搬进了岩上村的还房区。现在每当我站在岩上村的山包上，远远地眺望家乡时，苍茫的场平上杂草丛生，“大化工”已成了梦想，当年老屋的地方已分辩不清了，只能依靠回忆来打开锁住它们的那把锁，重新看见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。而说到底，重新看见的也只是幻想，它们以及它们真实地照耀过的我们的那一段生命，都已经永远地进入了被称作为“往事”或“过去”的里暗，甚至连老屋也不如，因为它们连墙基这样可以被再次直接看见的痕迹都不能留一点下来。

因此，我只有向前。人只有向前，回首看见的，总是让人沉重之物。

（◎熊勇 作者系重庆三峡职业学院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