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刘诚龙

　　秋风落蝶。

　　秋老虎肆虐有甚酷夏，早晚却是凉凉的了。薄暮，山风吹来，脸上呲呲，脸上是铁板烧，山溪风有点冰淇淋意，冷风吹热脸，触觉隐隐有呲呲的冷热中和之响。散步于山间，得着清欢，与炎浊及烦浊相比对，心头便生淡淡欢喜。

　　细碎如小令词的小步，行行复行行，行至荷田，荷田不大，大客厅大小，居山麓，山头翠竹青青，还丛生着许多灌木，灌木随季节入了秋，暂不染秋意，其心留在夏里，蓬蓬勃勃，架着藤棚；荷田上头，一股山泉，淙淙泠泠，流入田间，荷田因此清澈，水，便是活的，见我来，一只两只，三只四只青蛙，从草丛里跃入荷田，看不到水有喉咙，水有嗓子，听得到水连连叫出声来。水，是活的，水能说话，水说话声音蛮好听，清脆，流畅，年轻，银铃，二八少女般。

　　在田埂草丛边，忽然看到了几只蝴蝶，不飞，展开着翅伏于绿草，初眼迷糊，以为是野草开着的花朵，蝴蝶翅上点点斑，以为是花蕊，定睛，知不是草花，是蝴蝶，人来蝶不飞，奇。原来是，蝴蝶亡故，自葬于草。不是一只，是好多只，排成稍微有些弯弯的直线。蝴蝶相约而死？我看到一只大，大的黑，黑中带白，一只小，小的白，白中带黑，两只挨挤着，翅膀相连，不是连理枝，是连理翅。大的是男士的吧，那么小的是女蛾。联想漫生，莫非是梁山伯与祝英台？

　　极少见过蝴蝶的死亡。我见到的蝴蝶，都是翩翩影，有时成单，多半成双，在花丛与草间灵灵地飞。夏荷盛开，荷花大朵大朵的，瓣瓣簇拢，有纯白如雪的，有红黄相间的，色彩相影映，簇拢的荷花，有色晕，仿佛花里含了淡淡的云，或碎碎的雾，或轻轻的气。展开了荷花，没这个影像，荷花若瓣瓣展开，里头黄蕊如苏，莲子如婴儿嫩掌，便没有云雾成花气之朦胧了。香是在的，香惹蜂来，香引蝶来。薄晨或薄暮，都能看到蜂与蝶，在荷花花瓣里，或栖或飞，翩翩然，灵灵然，精灵般。

　　蝴蝶飞，那是少女般的莲花碎步；蝴蝶栖，那是少女般的和衣假寐。未曾受过科普，留连戏蝶时时舞于荷花，舞于菜花，舞于色色野花，她们是在传播花粉么？我知道的是，蜜蜂干这个工作，蜜蜂不仅授粉，而且采得百花要酿蜜，自己食，也为人间蜜。蝴蝶不酿蜜，蝴蝶飞在花丛，飞飞飞，无功利。蝴蝶是唯美存在。

　　蜜蜂花中飞，想到的是劳动；蝴蝶飞于花，想到的是爱情。“当春有一草，绿花复垂枝。云是忘忧物，生在北堂陲。飞飞双蛱蝶，低低两差池。差池低复起，此芳性不移。飞蝶双复只，此心人莫知。”蝴蝶心事，人莫知；蝴蝶情事，人多知。蝴蝶双双飞，多是享受花中景，少是酿造花中蜜。蝴蝶纯纯相爱着，不食人间烟火，此芳性不移。这样爱情接近于诗，接近于词，接近于想象，“蝉蜕尘埃外，蝶梦水云乡。”

　　我们爱着蝴蝶，便是想着爱情吧。很喜欢徐夤咏蝴蝶诗，尤喜欢其中四句：“拂绿穿红丽日长，一生心事住春光。最嫌神女来行雨，爱伴西施去采香。”春光那么明媚，红绿那么秀丽，蝴蝶共飞，不为云雨，专为采香，这样的爱情，一方会想着另一方要钱么？会想着要对方房子么？遐想，住于春光，爱伴西施去采香。

　　一阵秋风起。其实秋刚来，我们并无太多感知。我穿过山林，一片叶子，落到我后脖，衬衫给接住，黄叶藏在脖子与衣领，我取下瞧，看到翠翠的叶，已然灰灰的黄，秋天落叶，秋风也落蝶。秋风起，蝴蝶如这片叶，落在草丛，蝴蝶故去了。蝴蝶生命不太长，活一周两周，便自葬于林，自葬于草。若说蝴蝶生命只有两周半月，那么，她在春天，她在夏天，也是随时随风去的吧。平时真没注意，多半看到蝴蝶翩翩在飞，也曾浪漫心发，花间追蝶，抓蝶，蝴蝶太精灵了，捉不着。也就不捉，眼随蝴蝶飞，让心翔集，清赏蝴蝶飞飞的人间。有些美好，无须获取，清赏就好。

　　我瞭望了荷田，荷花还在开，不盛，残荷了。残荷上，有荷瓣自葬于荷，不见蝴蝶葬于花。花葬当是最唯美的葬，蝴蝶生是那么明媚，死却不求唯美，委顿于草。蝴蝶想的是，爱过了，便无憾了？

　　拾起蝴蝶，摘了几瓣残荷，包起蝴蝶，有村嫂见了，叫我丢了，她挺生猛的，来打我手，她想打落我手中蝴蝶。蝴蝶有毒。蝴蝶翅上，粉粉的，置于掌中，还真有粉，纷纷掉落。蝴蝶有毒，恰如爱情有毒，沉浸其中，会让人苦的。

　　我并没想到爱情，我只想到的是，美丽如许的蝴蝶，不该有这么沦落归宿，她应该有个更好去处。我躲避了这位村嫂好意，依然摘了瓣瓣荷花，把草丛中的蝴蝶，一一捡起，一一包含，再摘了青青荷叶，一并卷持，持在手里，持着蝴蝶魂与身，带回。

　　我非林黛玉，没那么多愁善感，“柳丝榆荚自芳菲，不管桃飘与柳飞。”我要管的，是蝴蝶当有最后好栖息。带蝴蝶回，再展开荷瓣，将其翅，舒展开来的蝴蝶，真唯美。转到书房，心思有所动，把蝴蝶葬在书里，很好啊。

　　书，很多是蛮俗气的，太俗的书，也不配蝴蝶；书，有很多的是雅致的，蛮雅致的书，可安蝴蝶魂。书柜里翻啊翻，翻了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，翻了一本《唐宋词格律》。这，当是蝴蝶宝地吧。展开诗页，伸展蝶翅，将蝴蝶置诗页间，再合起来。蝴蝶，不是草葬，不是花葬，是书葬了。

　　葬蝴蝶于唐诗兮，葬蝴蝶于宋词。

　　（作者作品散见《人民日报》等报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