葬礼结束，杜明走出院子，决定忘记悲痛。但院前的那片桃林却让他驻足。

他走到桃树下，摘下一个熟透的桃子，却不舍得咬下去。

桃林是杜明出生那年栽种的。杜明出生了，父亲却在工地上丢了命。父亲从外地托人带回的桃树苗刚刚转交给母亲，噩耗就传来了。父亲与母子俩从此阴阳两隔。

母亲流着泪，泪眼模糊地栽种下桃树。后来，她告诉杜明，说他父亲其实没死，父亲是住进桃树里了，杜明天天去看桃树，天天给桃树浇水，仿佛真看见父亲一样。

杜明上小学了，家里开始有了各种开销，但母亲不出门打工。桃树成了摇钱树，一堆角票，每每累积满十元时，母亲就兑换成整十元，压在箱底;每每累积成百元，母亲就将百元钞票存进银行。母亲的袜子总是伤痕累累，裹着母亲冻伤的脚丫，可母亲从未用桃钱添置过一双袜子。杜明捧着母亲的脚说，等他长大了，他要买好多好多崭新的袜子送给妈妈。

杜明考上了大学，他选择了他的最爱——做警察。杜警官英气逼人，自然，杜明的媳妇漂亮贤惠，可杜明却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——买一大堆新袜子，倒是母亲自己用桃钱，年年给自己添两双新袜，她说那是丈夫的旨意，让她暖暖自己的老腿。

杜明的钱得买房，孩子要出生，媳妇说不能让孩子住在出租房里。他们的出租房面临菜市场，清晨四点萝卜洋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，媳妇怕孩子从此沾染了世俗，下定决心必须买新房了。

那个周末，杜明回家，因为房子的事情，一言不发。其实，杜明当时已是所长了，总有人想“腐蚀”他。杜明沉默不语，母亲却开始叨叨，说老院子里一个镇干部被情人害死了。说完，母亲沉默了好一阵。饭后，母亲拿出卖桃的存款交给杜明说，困难总能渡过，人不要是给自己脸上抹黑，抹黑以后怎么也洗不白，那样会羞辱祖先的。

新房整洁美观，母亲总是刻意回避进城，她不愿打扰那对新婚夫妇。

夏天，雨水特别多，杜明带着所里的人去抗洪，杜明泡在洪水里，用身体堵住洪流，洪流铺天盖地，杜明被冲走了，村民们呼喊着，追赶着，却无法唤回杜明。第二天，村民在岸边为他烧香祈福时，杜明居然回来了，只是衣服裤子已成碎片。那次，杜明开始怀疑自己的最爱，自己的选择。

杜明抢险已有一个月没回家了。母亲捎信来说，她挺好的，工作重要，别老往家里跑。

洪水退了，他直奔母亲家而去，母亲却已端坐在高高墙壁上的相框里了。杜明的双眼模糊了，就像透过清晨的薄雾看大自然那样。

埋葬了，世上再没有母亲的身影，只有桃树下那担担水的红色大木桶，红得像鲜血。母亲从不怕死亡，从不忌讳说死亡，她说生命终将归于土。杜明明白母亲的用意：只要像父亲，像母亲那样，有尊严的离开世界，生命便如桃花一般盛放;怕就怕像老院子那个所谓的干部一样，奇臭如榴莲，令人掩鼻。生命终归是土，却是有意义与无意义之分。

他站在桃树下，恍惚间，他重新渡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。

他昂着头走出院子，没有来时的悲伤与沮丧。因为他知道，他是幸福的，他拥有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，他做着他最爱的职业——警察。

(作者供职于忠县拔山中学，系忠县作协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