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春节的一个深夜，我爸突然从睡梦中醒来，喊醒我妈：“你，你还记得我爸右嘴角是不是有一颗痣？”我妈迷迷糊糊中嘟嚷道：“你爸都死去三十多年了，我哪儿还记得那么清楚嘛。”我爸气恼地说：“你是他的儿媳妇，你也记不清？”我妈还嘴说：“你还是他的儿子呢，你自己咋也记不清！”

我爸有时是一个偏执狂，他努力地回忆着，却始终不能作出准确的答案。于是我爸摩挲着起床来，找出家里老影簿，翻看到了我爷爷留在世上的唯一一张黑白照片。照片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照的，已发黄模糊。合影中，我爷爷作为一家之主，威严地坐在板凳中间，面色凝重，双手垂膝。我爸把脸也贴近照片上了，依然看不清楚我爷爷嘴角到底是不是有一颗痣。

像我爸一样，我对一些亲人的记忆，有时也如久远年代的黑白照片，在混沌的记忆里陷入了一团浆糊。这样的一些亲人，与我们隔绝疏离，渐渐变得陌生起来。其实更陌生的，还是有时不能对他们完全敞开心扉，沿着共同的血脉流向，去倾听分担一些最深沉的心事。我们对亲人的念想与照顾，有时保持更多的，只是一种传统的礼节和礼仪。

就说我和我爸妈吧，一周去看望一次两次，就感觉心里踏实了，如完成了某件规定任务后的放松解脱。有时我进屋，见我爸正瘫坐在沙发上打瞌睡，嘴角还流出了鼾口水。每次见我来，我爸顿时就兴奋起来，迷蒙的眼神焕发了生气，如周老三摸到了彩票中奖时的两眼放光。我爸就准备和我聊聊那些陈年往事，我妈系着围腰从厨房出来，就准备和我摆一摆老家村子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芝麻事儿。我妈有次得知我第二天要去，凌晨两点多就起床在炉子里咕嘟咕嘟炖汤了。不过每逢这样的时候，我就不耐烦地把话题岔开了，我和我爸妈的人生交集，也只是在一种血缘亲情上的停泊了，关于更多人生的航向，我已经失去了那种深入交流的耐心。

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，我去爸妈家，与一位客人喝了不少酒，有些醉意昏沉了。我妈说，今晚就和你爸一起睡吧。于是我和爸在一张床上睡觉了，我看见爸蜷缩着身子，努力把床铺的位置腾给我。我辗转反侧，却睡不着了。我听见了爸发出的鼾声后，强迫着自己入睡，却愈发清醒。我的脚一下碰触到了爸的身体，受了刺激一般赶紧缩回了脚。父子之间，已经有些忸怩了。我拧亮灯，一下看见爸的眼睛正望着我，原来他也是在假寐。爸起床披衣说，既然睡不着，那我们父子俩聊聊吧。

我有些尴尬地望着爸，他的老年斑已有些深重地布满了整张脸。我嗫嚅着说了几句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啥。爸望着我，我看见他有些失望的表情。早晨起来，由于失眠，我和爸都有乌青的大眼袋了。想起小时候，爸用温暖的身体拥着我入睡，早晨起来，望着窗户覆盖的一层薄霜正慢慢淌开，爸用胡子粗鲁有力地扎我的脸，我感觉肉里都长着他的胡子了。那些时光为什么不能回来了，爸爸。

前年，在我三姑去世的灵堂，我和平时联系寥寥的表兄弟妹们相聚了。这些年,我和我的这些亲人们，有的长久没啥来往，甚至已经失去了联系的勇气。我们似乎总在等待某一天某一个时刻的到来，没想到这样的一些见面，往往就是在送别亲人的路口上。比如我三姑，我最后一面见她是在单位门前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来找我的，三姑那次见到我，有些激动地搓着手，旁边单位的同事已经在催促我上车了。我赶紧上了车，三姑对我招招手，我听见她在说：“你好久来我家，腊猪蹄子，我给你留着的喔。”几天后，三姑在夜里突发疾病去世。我和弟妹在灵堂前给三姑不停地烧着纸钱，火光腾腾中，遗像上的三姑笑眯眯的望着我们，我们似乎在用这种方式，释放舒缓着堆积在内心的歉意与不安。

我看见一个资料说，如果每个人上溯到五百年前，参与创建我们个体生命的亲人，有数万人之多，如茫茫天地间奔腾的铠甲之师。如果这个生命链条的一环不小心断裂，那个生命就已经不再是“我”了。

我对创建了“我”生命的亲人们，充满了无限感恩。但我们往往对亲人们表现出极大漠视，很少对他们的内心进行关切与探望，让他们成了我们哪怕面对面，也如隔海相望的陌生亲人。

不要沧桑历经后，不要遗憾到来时，我们才想起该好好善待亲人们。至少，不能让亲人们变得陌生，在我们生命澎湃的血流里，一直沸腾着某些同样的声音。

（作者单位：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