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歌竹枝词起源于三峡地区，始盛于齐梁时期，作为长江上游民歌的代表体式，与长江中游的西曲和长江下游的吴歌一起，成就了南朝民歌的鲜活。然而，西曲和吴歌都有当时文人记录下来，得以流传其本初风貌，惟有竹枝词缺文献记载。直到中唐，顾况、白居易等骚人墨客仿作竹枝词，特别是刘禹锡在创作上和理论上都鼎力激扬，催生出来文人竹枝词，中华诗歌史上的这一旷世奇葩才能光彩不灭。

　　在清代康熙年间编纂的《全唐诗》中，收录了29首唐人竹枝词，当然远非全部。如元稹的竹枝词命运一般，多数唐人的竹枝词都已湮没失传了，委实非常可惜。惟其如此，这29首竹枝词就格外地珍贵。从内容上看，它们基本上是在三峡写，或为三峡写。以之为据不难判定，三峡地区不但是竹枝词的起源地，而且是唐代竹枝词的创作中心和传播中心。竹枝词与略早于它的“巫山高”诗题诗式双美齐耀，共同构建了巴渝儿女对中华诗歌史——乃至中华文学史、中华文化史的最大精神文明贡献。正因此，2007年我写《重庆赋》，特拟了“‘巫山高’唱响铙歌，竹枝词妙曼峡江”两句。

　　唐人竹枝词在题旨上有一个特点，那就是半数以上切入儿女情爱，要不然也会涉及风土民情。白居易和刘禹锡的作品已然多有反映。比他俩年长四岁的李涉作过《竹枝词(五首)》，这一特点也相当突出。如其二：“巫峡云开神女祠，绿潭红树影参差。下牢戍口初相问，无义滩头剩别离。”下牢关在今湖北宜昌市西，无义滩在今宜昌黄牛庙山下，都在巫峡以下的地带。丈夫或经商、或从军去那里了，独守空门的妻子为其生命安全担忧，别离的愁绪难以排遣，缠绵悱恻的万千情愫全付与了一个“剩”字。如其四：“十二峰头月欲低，空聆滩上子规啼。孤舟一夜东归客，泣向东风忆建溪。”这又换成了女子对于情人的思念。子规鸟即杜鹃鸟，啼声悲切，借喻女子自身的多情系念。建溪远在今福建北部，与三峡同样多有险滩，谁知情人此去后能否再见，哀怨尽在“啼”声中。

　　文人竹枝词常有别于民歌惯式，咏儿女情长并非总是拘于其间，而是还有逞意寄怀，借古讽今。白居易的“蛮儿巴女齐声唱，愁杀江楼病使君”，刘禹锡的“长恨人心不如水，等闲平地起风波”是如此，李涉的竹枝词里也有表现。如其三：“石壁千重树万重，白云斜掩碧芙蓉。昭君溪上年年月，偏照婵娟色最浓。”表层的意境，自然是在用山水秀色映照昭君美色，但深层的寄托，分明是在惋叹自古红颜薄命，担忧今之三峡美女难免会步昭君后尘。如其五(又被归于许诨，题《楚宫怨》)：“十二山晴花尽开，楚宫双阙对阳台。细腰争舞君沉醉，白日秦兵天下来。”第二、三、四句，次第用了《高唐赋序》阳台云雨，《墨子·兼爱中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，《史记·秦本纪》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率军攻破楚国郢都(今湖北江陵)等三个典故，组合式讽喻本朝现实危机，主题指向一目了然。

　　从文体的角度看，李涉所作一如白居易和刘禹锡所作，都是七言四句，押平声韵。其间的细微差别在于，白居易所作与顾况所作颇为近似，还像七言拗体绝句，刘禹锡所作就相对自由，句内的音顿平仄几乎无从规循，较接近民歌本色，李涉所作则介乎其间。略比较便折射出，文人竹枝词始自中唐滥觞阶段，既出于民歌又超乎民歌，既依傍雅诗绝句又突破雅诗绝句，在多样性的审美追求中有所创新，因而能衍生成为一种独立的诗式。

　　也有七言二句体的。年岁晚于他们的皇甫松所作《竹枝(六首)》，即为七言二句典型。如其一：“槟榔花发(竹枝)鹧鸪啼(女儿)，雄飞烟瘴(竹枝)雌亦飞(女儿)。”两句诗内容连贯，描述出一种自然景象，虽清新明快，却并不足奇。奇的是，将前四后三所用衬词也标出来，衬词“竹枝”的“枝”和“女儿”的“儿”押平声“支”韵，实为竹枝词通例。如果用于歌、舞、乐一体演唱，“竹枝”和“女儿”就是伴唱和声用语。近人任半塘《竹枝考》解释说：“此因当时民歌之声而作，非对古乐府文字之拟作。”足见保留了民歌韵致。第一首至第五首句尾都押平声韵，惟第六首“山头桃花(竹枝)谷底杏(女儿)，两花窈窕(竹枝)遥相映(女儿)”，上句尾字“杏”和下句尾字“映”押的是去声“敬”韵，开了仄声韵先河。

　　唐以后，竹枝词历经宋、元、明、清，不仅遍及除西藏以外的举国各个省区，汉族和一些少数民族通行，而且传到了亚、欧、美、澳的华人世界。题材内容和形式风格也超越唐、宋范式，更具多元性和更加多样化。1997年出的《中华竹枝词》一书，辑录了唐至民国初年的竹枝词21600多首，接近《全唐诗》总量之半。规模和影响如斯之巨，却迄今未能如西曲、吴歌那样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，实在令人莫名其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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